房間裏的空氣幾乎凝滯了。

誰都不說話，只有方偉氣急敗壞的喘息，沈重、急促，困獸猶鬥一般。

“方偉，”陳靖東清了清嗓子：“我的出發點沒有你想的那麽齷齪，我對方坤的真心他知道，我也不想在你面前多說。我不知道你這是幹什麽，其實大可不必，你有什麽要求可以提，我們都是文明人，坐下來談。動手不好，哪怕你是方坤的父親，這一巴掌就算了，我不希望有下次。”

“我呸！”今天的方偉不知道是不是刺激狠了，跟往日畏畏縮縮的樣子大相徑庭：“你算老幾！老子教訓兒子天經地義！我就是打死他又能怎麽地！”

“你敢試試看？！”陳靖東眼睛微瞇，擋在方坤面前邁了一步，沈如山岳：“從上次方坤被你打跑了離家出走，我就保證過，沒有任何人可以再欺負他，不管是誰。”

從身高上來說，方偉並不比陳靖東矮多少。可是氣勢這種東西，有時候跟身高體重都沒啥必然的關系。何況方偉眼下骨架伶仃面色蠟黃，整個人看過去憔悴不堪，跟陳靖東站一塊兒簡直形成鮮明對比。

被強行壓下一頭，方偉惱羞成怒，眼光四處亂掃，順手摸過鞋櫃上一把刷毛呢大衣的木柄軟毛刷子，蠻橫的揮舞了兩下：“行，我不揍方坤我揍你！有種你就反抗，你直接打死我我就再也管不著了！”

方坤慌了，從陳靖東身後擠過來，試圖擋在男人面前：“方偉我勸你適可而止！你再這樣死纏爛打我就報警！”

“報警報啊！”方偉笑的不懷好意：“正好我去派出所宣揚一下他們陳家做的醜事！”

松木長手柄毛刷子抽下來，陳靖東一把摟過方坤護在懷裏，架高了左手肘，硬生生挨下了這一記擊打。

木頭隔著一層衣料打在陳靖東小臂上，發出沈悶的響聲。

遲曉紅驚呼出聲：“哎方偉你怎麽打人呢？”

“原本我覺得對不起他陳靖東。借了錢還不起，老婆嫌自己沒本事，大兒子不服管寧可跟著外人過，小兒子不給管說我根本不會帶孩子。體檢查出肺上有陰影，我他媽連醫生說的那個深度檢查我都不敢做！我都沒錢去繳費！在他陳靖東面前，我方偉什麽都不是，又窩囊又失敗，頭都擡不起來！”方偉那些挫敗的情緒此刻統統爆發出來，帶著歇斯底裏的惡意，毛刷子沒頭沒腦的往下落：“這叫什麽？往好聽了說也是個誘-奸吧？方坤才多大？從十五歲就在他身邊，這個畜生指不定對我兒子幹出什麽令人發指的事情來！我打死這種人渣！”

“你住手！方偉你住手！”小坤徒勞的試圖掙脫出來護著陳靖東。可是男人圈著他的手臂力度極大，根本掙不出來。

看著木頭刷子一下下打在陳靖東手臂上，方坤簡直要崩潰了，邊哭邊語無倫次的說話：“哥你躲啊，別讓他打你。方偉你不能這樣……”

一片混亂中，誰都沒註意，一直悶不吭氣的方奶奶突然站了起來，微微佝僂著單薄的身子，走到方偉身後彎腰脫了一只鞋使勁打了他後背一下。

力道沒多大，倒是把場上雞飛狗跳的局面瞬間按下了暫停鍵——

“你是什麽人？你幹嘛打我兒媳婦兒？”老太太顛三倒四的，語氣特別氣惱：“你是哪家混賬東西？你爸媽呢？他們怎麽教你做人的？跑這兒來打我兒媳婦兒，讓你爸媽來評評理！怎麽這麽沒教養！”

方偉給打懵了，囂張的氣焰陡然間滅了一半。他一邊護著躲著一邊跟自家母親試圖解釋：“媽你糊塗了！我才是你兒子！對面年輕那個是你孫子方坤！我打的那個不是好東西，他不懷好意！”

“啐！”老太太根本不信，一口唾沫啐到方偉衣襟上，神情輕蔑：“你當我老糊塗了是非不分？我自己兒子我不認識嗎？”方奶奶很認真的指了指方坤：“這是我兒子，他叫方偉，他今年二十五歲，那是我女兒方麗。”老太太指了指袖手旁觀的遲曉紅，接著又轉向陳靖東點了點：“這才是我兒媳婦兒！我真替你爸媽覺得丟臉，養出這麽不孝順不分是非的兒子。”

說到這兒，方奶奶明顯陷入自我邏輯混亂，有點前言不搭後語：“你養過我一天嗎？從十八歲就跑了，扔下我孫子給我帶，我跟老頭子兩個含辛茹苦把孫子帶大，眼下出息了，你回來撿現成的了？我哪有你這樣的兒子？老頭子就是活著也不敢認你這樣的兒子。你說他不是我兒媳婦兒，那他為什麽對我這麽好？給我買蛋糕，陪我聊天，還給我唱歌，幫我捶腿。我沒瞎沒糊塗，糊塗的是你！你腦子被豬油糊住了！誰對我好我心裏明鏡的。一清二楚！”

“媽，”方偉又氣又急：“你真是！你老年癡呆了！我才是方偉！你兒子這是要為你孫子討個公道！你不懂你別在這兒礙事！”

“誰打我兒媳婦兒我就不同意。”方奶奶特別認死理，還是自己淩亂的死理，手底下的拖鞋就沒停過，沒頭沒腦的打著：“我打死你這個壞人！”

不見得有多疼，倒是方偉給打急了。

男人粗嘎著嗓子，伸手一推：“你去一邊去！別什麽都不懂亂起哄！”

方奶奶本身就體弱多病，加上方偉這下力氣稍微使大了。老太太往後踉蹌兩下，直接向後摔倒，後腦勺磕到了茶幾的桌角上，發出一聲悶響。

方坤魂都嚇飛了，掙脫陳靖東的懷抱撲過去：“奶奶！”

方偉也沒想到自己這一下子居然把老太太推到了，慌亂的看著自己的兩只手，臉頰的肌肉不由自主的抽搐：“不是，我沒用勁兒啊，媽……”

屋子裏亂成一鍋粥，房門恰在此刻被拍的山響：“開門！警察！鼓樓分局的！”

遲曉紅看看蹲在地上那祖孫三代，又看看打算去開門的陳靖東，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：“你放心，我站在你這邊作證。”

原本陳靖東還不知道怎麽就在這個節點來了警察。

方偉說報警不過是圖計嘴上快活，不可能是他。唯一有點可能性的就是樓下那群熱心腸的鄰居大媽——

房門開處，陳靖東看到一張依稀熟悉的臉，只是假模假樣的穿了一身公安的制服而不是部隊上的服裝。

疑惑迎刃而解。是陳衛國身邊新換那個警衛員。

這小孩是個機靈的，門一開先是沖著陳靖東偷偷使了個眼色，接著往身後擺擺手，示意他帶的那兩個小民警，音量不小表情很嚴肅：“喏，我們接到報警電話說有人鬧事，怎麽著？這還出人命了？誰幹的？！”

方偉心虛又慌亂，哪裏還有能力分辨真假？

“不是我不是我！這是我媽，我不是故意的，我就輕輕推了她一下，誰知道她就摔倒了……”

遲曉紅手指故意翹起，往方偉那裏指了指。

警衛員眼尖，看到方坤捂著老太太後腦那只手有依稀的血跡，立刻伸手點著，聲色俱厲：“還狡辯！你這情節嚴重了，鬧事傷人，還是自己的母親。小王小張，先把人帶到局裏辦理拘留手續，你就等著判刑吧。”

那兩個不知道是真的民警還是同樣部隊上的，對警衛員的指令倒是言聽計從：“是。”

陳靖東側身讓到一邊，兩個小民警上前去拉方偉，方坤抱著自己奶奶哭的六神無主。

警衛員往陳靖東身邊靠了一步，不近不遠的距離，看著民警去拉人的場景，並沒轉臉特意說話的意思。可他壓著的聲音剛好一個人聽到：“司令員交代我來辦，分局於局長解決，你別管了。”

自古民不與官鬥，何況方偉此刻悔恨交加，被民警拽著往門口走，依然頻頻回頭：“媽，方坤，你趕緊打120，把奶奶送去醫院。”

“你滾啊！”方坤滿臉淚水，氣的嘴唇直抖：“我奶奶要是有個三長兩短，我就跟你拼命！”

方偉被帶走了，遲曉紅借機跟陳靖東打了招呼離開。房間裏只剩下三個人和滿地狼藉。

一出鬧劇謝幕，令人身心俱疲。
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
方奶奶撞了一下並無大礙，只是人年紀大了身體虛，別人兩天能好的病癥在她這裏就要拖成一個禮拜。

養老院的醫生批評了方坤他們兩個人，陳靖東也沒話說，乖乖低頭挨罵。萬幸方奶奶只是一點皮外傷，拍了腦部CT沒有腦震蕩的跡象，不需要在醫院辦理住院，只是回到敬老院需要護士采取特殊護理一段時間。

方奶奶躺在床上，頭上裹著白紗布，精神頭還挺好。只是那股不高興的埋怨的勁頭，十足一個老小孩：“我又沒事，你們老讓我躺著幹什麽呀？我頭也不暈，就撞破了一點點皮而已。”

方坤只能好聲好氣的哄著：“奶奶我知道您身體棒，啥事沒有。可是您看今天忙活一天了，這也該休息休息了是不是？”

方奶奶側著頭想了想，不情願的點點頭：“那就休息半個小時。可是你這孩子是不是糊塗了？你怎麽叫我奶奶？我是你媽。這是我媳婦兒。”

老太太沖著門口的陳靖東招手，笑的滿臉慈愛：“媳婦兒啊，你別怕，我兒子會保護你。下次那個壞人要是再來，還報警。”接著老太太又不放心的叮囑方坤，極其認真：“兒子，你可不能讓別人欺負自家媳婦兒，咱們是老爺們兒，得護著自己的家小。你爸爸就說過，”老太太有點迷糊：“說什麽來著？……對了，兒子媳婦兒，我孫子哪兒去了？上學了？你倆趕緊回家收拾收拾去，別讓我大孫子擔心。小坤那孩子特別懂事，別告訴他今天家裏來壞人的，還把我兒媳婦給打了。”

方奶奶阿爾茨海默病嚴重了，說話顛三倒四不假，可是裏面的情誼是真的。

陳靖東跟方坤站在房間門口，看著方奶奶笑瞇瞇的跟兩人揮手：“回去吧，好好過日子。下次帶我大孫子來看看奶奶。奶奶好些日子沒見著我小坤了，老頭子也好些日子沒見著小坤了，哦對了，老頭子去給小坤買烤紅薯去了……”

出了養老院，兩人並肩往前走，誰都沒提打車的事兒。

陳靖東躊躇了一下：“小坤，你先回去吧。歇歇，房間擱那兒，過會兒我回去收拾。我得去趟醫院，我爸……”

方坤擰過身，伸手環住他的腰，把臉埋在男人懷裏：“不想回去。我跟你一起去醫院好不好？你放心，我不去病房，我就坐樓下等你。等你忙完你爸的事兒，咱倆一起回家。我這會兒不想跟你分開。對了，”小青年擡起頭松開手，不由分說去拽陳靖東的左胳膊：“給我看看，傷成什麽樣了？你這只胳膊真是受苦受難，挨了好幾次打了……哎呀都紫了，這人真過分，最好被警察關上兩年好好教育教育。”

陳靖東一猶豫，還是坦白了：“這裏面可能有隱情。那個領頭的不是分局的，是我爸的警衛員。他說我爸交代的，鼓樓分局的局長是我爸原來的部下，我這會兒去醫院就是想問問，他要怎麽處置方偉。他這麽做什麽意思？”

“假警察？！”方坤瞠目結舌：“不會吧。那他們，他們把方偉弄哪兒去了？”

“稍安勿躁。”陳靖東拍拍小青年的肩膀：“我猜測另外兩個民警是真的，至於方偉是真給帶去分局還是派出所還是什麽地方，我得見過我爸才知道。”

有一片杏黃的梧桐葉晃悠悠的落下，剛好落在方坤抓著陳靖東袖子的那只手上。

“會不會？”方坤猶豫著，臉上帶著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希望，矛盾重重：“我又覺得不可能。你爸那麽倔的脾氣。”

“多思無益。”陳靖東伸手摘下那片枯葉：“我說話你可能不愛聽。可是小坤說真的，你爸今天這樣，我反倒覺得松口氣。”家人最直接的擔憂憤怒謾罵甚至動手，不能絕對的歸結為愛，可是總比漠不關心要好很多。

“這件事，哥你別再勸我了，我已經決定了。”一向藏不住話的方坤今天破天荒的說一半留一半，楞是沒把自己的決定是什麽告訴陳靖東：“你別管了，我想跟你好好過，就是我自己，跟任何別的不相幹的人都沒關系。”

陳靖東嘆口氣沒再問：“走吧，一起去醫院。”

本站無廣告，永久域名（danmei.twking.cc）